弘一大师与黄福海 弘一法师仙逝转眼已经近四十五年了,但法师给留下的音容笑貌犹如昨天见到的一样。我并不信佛,而且还是无神论者,但我对我的书法先生、一代艺术宗师与高僧弘一法师却是十分敬重的! 年隆冬。一天,在泉州我偶然听人谈及下午弘一法师在承天寺讲经。时值而立之年的我,虽不信佛,但也有以一睹名家风范为快的想法,何况讲经者又是中国第一个将西洋油画、西方音乐、话剧介绍到国内的名士李叔同先生呢? 这天下午,承天寺内香烟缭绕,梵歌阵阵,前来聆听法师讲经的僧俗之众,摩肩接踵,络绎不绝。弘一法师含笑登坛,坛下顿时鸦雀无声。只见他身躯伟岸,面庞清癯,慈颜含春,步履稳健,举手投足,动作挥洒飘逸,颇有仙风道骨。法师启齿,操一口标准流利的“国语”(即现今的普遍话)讲经,只是因听众都是闽南人氏,才由承天寺僧人用福建方言翻译。 我虽对佛经毫无兴趣,却不得不为弘一法师抑扬顿挫的语调、妙语联珠的词藻、音乐般的旋律、诗一般的韵味所折服!以至众皆散去,吾独忘返。大概由于我“沉醉不知归路”的失态,才引起法师的注意吧!他走到我面前,亲切地询问了我的姓名与来历后,十分高兴,执手领我进他的禅房作客。 弘一法师在泉州承天寺内所住的禅房,既矮且小,光线幽暗。但房内收拾得井井有条,物件摆放极为妥贴,且一尘不染。难怪世有“室雅何须大,花香不在多”之说呢!进入禅房,与法师近在咫尺,得以详尽观察这位得道高僧。他那如漆似墨般的浓眉下,星目若睁若闭;高高的鼻梁下,微黄的髯须修整有度。神态庄肃却又不失慈样,手执念珠,盘膝端坐,加上禅房高雅幽邃,环境气氛的烘托,连我这无神论者也觉得眼前的法师俨然一尊活菩萨,竟将我这个素来行动浪漫不羁的血气方刚之人,噤得不敢乱动,甚至大气也不敢轻出。虽然我拘谨得如同木偶一般,却不舍得主动告辞,唯恐无缘再相见,便呆若木鸡似地傻盯着法师看。 弘一法师显然觉察出我的尴尬之处,便主动打破僵局,用那悦耳浑厚的中音说:“我会写字,你要我写字吗? 我本来就是书法迷,深知弘一法师致力书法最勤,其书敛神藏锋,古拙平整,笔力凝聚于毫端,字字珠玑,含雅淡静远的韵致,可以说世界上无人可望其项背。叶圣陶先生曾经说过“我不懂书法,然而极喜欢他的字。若问我他的字为什么叫我喜欢?我只能直觉地回答:因为他蕴藉有味,就一个字看,疏处不嫌其疏,密处不嫌其密,只觉得每一划都落在最适当的位置,移动一丝一毫不得。”我知道,凡向法师索字者,他是有求必应,毫不拿大、吝惜。但他主动要为我写字,大概是绝无仅有的了。本来我还怕初次谋面,即索求墨宝,难于启齿,现在法师既如此说,真是大喜过望。我便说:“明天我再来看望大师。”便告辞了。弘一法师又执我手,亲送至山门外。 第二天清晨,我选买了四只一般大小的橙子,低着头,悄悄地将橙子捧进法师的禅房。法师见我进来,随即离座起立。以慈样长者的口吻说了声:“你还买橙子请我啊!” 那天我与大师闲谈了半个时辰,并了解了我学习书法的情况。临走时,法师送给我昨晚为我写好的一卷字。我只知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过字卷,竟忘了说声“谢谢!” 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与弘一法师的接触越来越频繁,法师经常指点我书法,至今我还记得法师所云:“方者参之以圆,圆者参之以方,斯为妙矣”、“能用拙,乃得巧;能用柔,乃得刚”、“书必先生而后熟,既熟而后生。”……我自得恩师点拨,悉心揣摩,手追心想,进步较快,竟得法师嘉许:“我看过你的字,写得与我很相近。”故他在我俩的合影上亲题:“己卯二月二十日与黄柏(我的别号)贤首同写照于清原。时年六十,将往永春山中习静。” 我自学习弘体书法至今已有近五十年的历史,根据恩师常告诉我的:“依西洋图案画之原则,竭力配置调和全纸面之形状。”体会到弘一法师书法对章法,注重整齐却不呆板,于严谨之中富于恬逸之趣,摸索出一套要领,这就是:“学习高僧弘一法师书法,主要学其笔法及其章法。笔法须要饱满有力,直线微曲,粗细均一,弯勾外圆;章法须轮廓整齐,划白匀称,左右平衡,重心摆稳。”我曾以此简单易记的口诀教授学生,他们掌握得很快,一般经二三年临帖,即能得以形似。当然,要达到神似,那非得下一番苦功夫,决不是--蹴而就的。就说我自己吧,自遵泉州大华严寺当时的住持传贯之托,为其写书两张《华严经》章节,被刻成石碑立于寺外后,被称之为“弘一再世”。其实我自己深知,我与大师不能同日而语,相提并论的。因为弘一大师的字完全是他崇高人格的表现,正如他逝世前夕所书偈云:“花枝春满天心月圆!” 学习弘体书法,从形似到神似,本身就是一个飞跃,包括我在内的后学者,很可能为之奋斗一生而不可得。我之所以被称为“弘一再世”,是因为曾得法师亲传,且被称之为“贤首”,加上有几分象罢了。我比一般学写弘体书法者条件优越之处,仅在于亲聆恩师教导。恩师对我期望很大,告诫我工夫在字外。所以恩师与我相聚,常沉默不语,让空中的风、草中的虫、树上的蝉“讲话”给我听。有时带我观飞云、看松枝、望海涛,旨在借他山之石,助我书法从形似向神似飞跃。用心可谓良苦矣! 记得在石狮时,我闻知法师在檀林乡福林寺,便去看望他老人家。可是看门僧人说法师正在闭关,任何人不见。我不懂闭关为何,吵着非见不可。不知怎么为法师所知,法师在里面朗声说道:“今日开关,黄柏进来吧!”他便邀我听松观云,不多时便告辞了。过了两天,弘一法师托人带来了一幅中堂,上书小诗两首:“炊烟缕缕鹭鸶栖,藕叶枯香插野泥。有个高僧入图画,把经吟立水塘西。”“江海扁舟客,云山一衲僧,相逢两无语,若个是难能。”很明显,前一首是弘一法师的自我写照,后一首正是我俩相逢的素描。 弘一法师的生活极其俭朴,他的一双僧鞋穿了整整十五年还要穿;一把雨伞用了十三年还要用,一条毛巾用了五年还舍不得扔……记得一次弘一法师托一个小和尚给我送来一大卷书件,我急忙撕开封皮,打开一看,不觉楞住了,因为里面除了书件外,还附了许多长短不一、宽窄不等的白纸条,这是干什么的呢?我百思不得其解。还是小和尚揭开了谜底:“这是你从前送去的纸张,裁下书写后所剩下的零碎纸条,法师特地将它送还给你。”小和尚还告诉我:“我曾见法师在垃圾堆上拾得一些小布条,宝贝也似的带回去,洗干净了留着补缀破衣服。” 小和尚的话,不禁使我想起了自己目睹的一件事:一次,我习惯地直闯晚晴室,法师脱去了袈裟正在写字,我没想到法师的小褂竟补了七八十处之多!法师对“一饭一粥当思来之不易,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”,总是用行动来实践。 由于我是弘一法师的俗家书法弟子,收存的法师墨宝不算少,其中最珍贵、也是我最喜爱的一件,便是恩师他老人家弥留之际写给我的一幅座右铭。上书:“以冰霜之操自励,则品日清高;以穹窿之量容人,则德日广大;以切磋之谊取友,则学问日精;以慎重之行利生,则道风日远。故曰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。”知我者,弘一恩师也!时事伤心,风号鹤唳人何处?哀情惨目,月落乌啼霜满天!后来我从夏丏尊先生《弘一大师的遗书》一文中读到:弘一法师“八月二十八日下午还写遗嘱与妙莲法师,以临命终时的事相托,至九月一日上午还替黄居士写纪念册二种,下午又写‘悲欣交集’四字与妙莲法师,直到初二才不再笔……。”方知这幅座右铭是九月初一上午所书,夏先生所云“写纪念册二种”恐系笔误。 恩师有灵应笑慰,弘体已有后继人。我虽已近耆耋之年,且资质鲁钝,但我的书法学生多至数十人,其中不乏聪颖勤勉之人,深得弘体书法之三昧。那么,一旦走完人生的道路,吾将无愧于恩师。因为,我为祖国书法艺坛,为弘大弘体书法尽了力。 黄福海书法作品欣赏 (原载天津《今晚报》,年6、7月)整理弘一大师在福建往期回顾?弘一法师津门寻踪?招募VR全景摄制人员丨附“弘一大师在福建”征稿启事?东湖之畔一颗璀璨的明珠——平湖李叔同纪念馆?无上清凉丨今夏茶席上,新增一块闽南“古早”壶承,可好?投稿、合作、转载,联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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